29日清晨,黑夜还未完全褪去的时刻,一架燃着白色灯光的马车出现在盘山道的尽头。
这条路自半山腰一路蜿蜒向上,最终指向通往安赫勒城的石桥。从这一边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规模恢弘的城市剪影,那些向上的锐利线条压着山峰,犹如一顶阴影裁剪的王冠。填满山谷的云雾缓慢地翻滚着,因此城市又像是屹立云端。
这座跨越天堑的白夜长桥是安赫勒仅有的两个入口之一,另一个位于山谷下方,两座山之间其实是一片湖水,山脚下还有水草丰美的牧场。从牧场上山也可以到安赫勒,但那条路相当崎岖,无法运送大宗货物,只能说聊胜于无,真正联通外界与安赫勒的仍然是云雾上方的桥梁。
摩西以前就听说过这架赫赫有名的桥,因为以人力不可能在两座悬崖间建起长达两公里的石桥,它是神秘学与建筑学的结合产物。从外表上看,白夜长桥平凡无奇,值得人注意的是那些排列整齐的雕像,那些数米高的人像姿态各异,共同之处在于每一座雕塑手中都有石塑的提灯,有一些基座上也摆着一两盏——这些灯都还亮着,等到太阳升起它们才会变得暗淡。
当马车驶上这座可容纳数架车马并行的长桥,辉石提灯的光芒便与笼罩桥身的光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他们目前是桥上仅有的客人,安赫勒与其他晚间关闭城门的大城一样,太阳下山后便关闭入城的通道——也就是桥对面那座城楼似的建筑下面的金属大门,守夜人会控制这扇门的升降。由于山路难行,又没有多少可供诸多车马歇脚的空间,多数人会选择在山下的小市集停留一晚,凌晨或是早上再出发。这样聚集在一起而不是冒险夜间赶路也更安全,但摩西与茉儿跟魔物找茬那么多年,完全不在乎这些,反倒是清晨入城刚好能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拜访位于城区中心的教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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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雕像手里拿的也是辉石做的灯?”乔伊坐在摩西身边,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本来要走上一座看起来毫无支撑的桥让人很是紧张,不过摩西提前好好安抚了他一番(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又带着他到桥身与山体交接的地方,将下方的拱形结构指给他看,告诉他按常理来说这样的架构不足以支撑这样一座桥,但是两百年前那群聪明的学者们让工匠们将符文刻在石材上,通过魔法的力量令白夜长桥变得稳固。
虽然摩西没能让乔伊完全放心,但与雕像浑然一体的灯接手了剩下的一部分,小男孩没多久就陷在雕像鉴赏里不可自拔。随着马车的前进,乔伊很快就发现了雕像的第二个规律,它们都是成对摆放的,假如左侧是一位戴着风帽,手里举着提灯的长裙女人,那么右边那一尊雕像也一定是类似的造型,顶多细节处有些分别。
这些高大的雕像站在制式统一的石质基座上,一部分将灯拿得较高,仿佛打算探身照亮前方的黑暗。这些多半是身披斗篷、头戴兜帽的造型,乔伊总觉得很眼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茉儿也有一件斗篷。联系这一点,他猜测这种样子的雕塑代表着像她那样的魔法学者。另一部分雕像则是随意地托着或者拎着提灯,数量较多,衣着也多种多样,如果不是喜爱为自己画像雕塑的贵族,那就是一些很有名望、值得人们纪念的大人物了。
摩西也在观察那些雕像,只是他关注的地方更多一些,除却辉石燃烧产生的光源,还有镌刻在不引人注目处的虚月字符。在进入神秘学领域的人眼中,白夜长桥是一个范围巨大的能量场,至于它的作用是什么……也许茉儿能看出端倪。
“那些光与辉石燃烧所产生的是同一种光芒,但来源不一定是辉石,有很多种方法都可以点燃静谧之火。”摩西大概能确定这里用了哪种手段,辉石是第一个被他排除的可能性。
辉石虽然可以稳定燃烧相当一段时间,却需要控制,除非安赫勒每逢早晚都派遣一位懂得控制辉石灯盏的人在这里,否则那些灯盏内部不会是辉石。并且在“场”中丝线般游走的虚月字符精确地连接在每一座雕像下方,控制辉石不需要这么麻烦。
乔伊还记得初见时的那一幕,那时从摩西剑刃周围燃起的火焰也是相似的颜色:“摩西先生您救下我的时候,也是用了静谧之火吧?您直接用符文点燃了它。”
“静谧之火本身不存在攻击力,我用的是圣焰,二者外观相近,但本质完全不同。”
“诶诶诶?”乔伊压根没看出来辉石灯盏的静谧之火与那时的圣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直到摩西指明这一点。
大概是对小家伙的概念混淆看不下去,坐在车内的专家小姐敲了敲窗子,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乔伊已经做好了洗耳恭听以及被听不懂的名词打晕的心理准备,可等摩西降下车窗,茉儿却对他说:“先停车。”
摩西依言照办,茉儿直接跳下车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座雕塑。巧的是,这刚好是一座被乔伊归类到学者里的雕像。经过与真人的直观对比,小男孩觉得自己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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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雕像应该是两百年前安赫勒建城时一并建造的。”茉儿不用回头也知道摩西跟在自己身后,只是她象征性地感受了一下虚月字符的存在,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雕像本身。
乔伊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凑过去。他先伸着脖子看了眼桥下,翻滚不休的云雾将底下遮得严严实实,视觉效果宛若无底的深渊——于是他果断缩回来,乖巧地站在一边和他们一块儿研究雕像。
“曾经有一位美貌无双的贵夫人,无数人都为之倾倒,她所喜爱的任何事物都会在不久以后风靡整个王国,从衣饰到香料,甚至是某种设计风格。因此相当一段时间内,不论是什么行业,设计师都喜欢参考迪伦的画作。”茉儿摸着基座上繁琐锐利的花纹,语调似乎有些感叹,“迪伦原本被人当做是疯子,却因为一个女人的青睐而成了天才。”
“蝴蝶夫人。”摩西说。
那位未能善终的传奇女性大名鼎鼎,她的存在几乎令这个国家四分五裂。辉光历2267年爆发的叛乱据说就是因她而起,她本人也因为这一罪状被囚禁在高塔顶层,最终死于寻仇者的谋杀。但蝴蝶夫人的死并没有结束争斗,那场战争从诸贵族一同讨伐北莱茵汀公爵一直到最后发展成几大集团的混战,数个地位举足轻重的大家族就此衰落。权力更迭,犹如一场维持了四十余年的惊涛骇浪,缓慢坚定地为金字塔上层完成了一次洗牌。
茉儿仰起脸,仿佛在与雕像对视:“我家里还有她的肖像画,迪伦晚年的作品,可能是为了感激她的赏识。”
摩西没顺着说下去,他对艺术品缺乏了解,蝴蝶夫人的生平也是这两年调查北莱茵汀才逐渐了解得多一些:“这些雕像和这座桥一样,都设置有符文,你有看出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维持静谧之火的供能部分应该是被放在别处,然后依靠虚月字符的特殊排布将魔能传导到雕像这里,我没感觉到足够强的魔能核心。”茉儿跺跺脚,示意他注意桥身,“但这些……这是个相当庞大的符文阵列,线路太复杂,短时间内我看不清它的全貌。”她稍微停顿两秒,“不过我可以肯定,这个符文阵列的魔能流通上限很高,静谧之火和保持桥身强度仅仅是其中的一少部分。”
不知道为什么,乔伊总觉得茉儿对刚刚没能继续的话题有些怨念。
他是对的,但茉儿早就习惯了,她知道摩西是个简单到过分的人。偶尔她也会觉得这家伙枯燥无味,大部分时候摩西都是在照顾她或是考虑大主教发下的命令,除去这两点他的人生好像就不剩下什么了。刚认识的那段时间更严重一点,他好像连一丁点的喜好或者厌恶都没有。
另一方面,茉儿的郁闷同样针对第二个话题:“这种超大型的符文阵列我在古籍里见过,书库里至少有一半是这样的书,不过当时缺少实际运用的条件,加上与魔物战斗更需要即时起效的法术,我以前研究的更侧重于这一方向。我应该挑几本带过来的,这样用不了多久就能弄明白这个符文阵列的其他用途。”
“我们会在安赫勒呆上一段时间,不必着急。”
“亚多尼特和所有我去过的大城市都没有这么大规模的符文阵列,也许选择来安赫勒是对的吧。”
……
……
守夜人伯吉尔老远就看到了那辆驶上白夜长桥的马车。这半个月轮到他值班,所有人,包括跟他轮替的老亨特都在城里庆祝回归日,而他只能孤零零地坐在楼上的小房间里,守着一盏散发神圣光辉的辉石灯盏数星星。对一个喜爱热闹的老人家来说,这简直是仅次于没有酒精作陪的酷刑。
其实守夜人是一份很舒服的工作,早晚记得扳动升降大门的开关就行。安赫勒夜间关闭入口的规定已经延续了近两百年,这座桥晚上根本没有人,你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床铺和被褥都是教廷提供,温暖舒适,躺上去保证就不想再起来。
只是他不甘寂寞,可惜教廷不会允许他带上后街那条同样垂垂老矣的脱毛狗。
今天是回归日庆典结束的第二天,踏上白夜长桥的商旅应该又会多起来,不过伯吉尔没想到天还未明,就有一辆燃着静谧之火的马车出现。那应该是教廷的大人物,从别处被派遣过来,这可是不常有的事。
他以为自己能看个新鲜,结果那辆马车停在桥中央许久,待雕像手中的灯火都暗淡下去,那两三个人影才回到车上。倘若是十年前,这个距离他应该还能看清楚,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老眼昏花。
等那辆马车靠近时,伯吉尔的心情更糟了。驾驶马车的是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人,腰间挂着不起眼的剑,但他还是一眼看出那不是泛泛之辈。与教廷打交道久了,要认出与神秘学沾边的东西并不困难,更何况他年轻时也在各色人等中摸爬滚打过,撇开那把气息不祥的剑他都知道对方有些来历。
“安赫勒的守夜人,能否请您为我们打开大门?”年轻人彬彬有礼地开口,对方就贴在窗口往下看,毫不掩饰自己的窥视。
好极了,早年的冒险经历还让他精准地听出了北方的口音,大概是亚多尼特或者附近什么地方来的。
伯吉尔哼了一声,沙哑地向他喊话:“这扇大门只在太阳升起时才会打开,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他不应该这么对教廷的人说话,但这十五年来这里的风景几乎没有变过,他也依旧是个得过且过,依靠着教廷善心的底层人。唯一的变化就是他已经年老,所有的一切都是不会再复燃的余烬,一把死灰。而看着这个尚未经过岁月摧残的年轻人,他曾拥有过的许多事物都如此直白地在另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里闪烁跳动,实在叫人心生嫉妒。
就像那些和蔼可亲的神职人员一样,年轻人不仅没有丝毫愠怒,反而指向天际露出的一线金芒,态度平和地回答:“夜晚已经过去了,请您为我们打开大门。”
这下伯吉尔没话说了,他只能退回去,到隔壁满是齿轮的操作间去扳动开关。这扇大门的运转依赖于一套精密运转的机械装置,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用上全身的力量拉动它还不算困难。但伯吉尔要更费劲一些,他的右手手掌少了半截,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很快就要变成守夜人都当不了的老废物。
很快他又想到那个年轻人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他看上去有些地位,假如他将在安赫勒久留,自己刚刚的态度可能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虽说教廷的人往往足够宽容,但他还是决定到路边去等着,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伴随一阵轰鸣,沉重的金属大门缓缓升起,繁复优美的镂空花纹迎着新一天的晨光反射出黝黑的光泽。
年轻人大约很有耐心,等机械停止运作才驾驶马车继续向前。在经过背有些佝偻的老人时,他朝这边略一颔首:“谢谢。”
坐在他旁边的小男孩反应两秒,随后赶紧跟着低头道谢。
伯吉尔一口道歉堵在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他盯着那堆固定在车厢后部的行李箱,眼神不自觉地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