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见到陈烟雨的时候徐江南觉得想对她说的话一层一层的堆叠起来恐怕要高过入云的清莲峰。见到以后反而嘴拙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那么静静地靠在十里亭外的桃树上听不远处十里亭里传来的清悦古琴音。
徐江南跟着先生在大江南北说书九千里听说过不少有趣的闲杂轶事也听说过赫赫有名的天下评上卷评文臣将相下卷评江湖侠士。西夏的茶客对上卷倒不是特别热衷几分是自傲几分是因为作天下评的是北齐相传有四州之才的黄门郎。对下卷倒是津津乐道能说上半天有余似乎是因为同大侠处在同一个江湖有点与有荣焉的意味。
只是这些徐江南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天下评对他来说太远了近乎是望尘莫及的距离且不说上面的文臣将相文是经天纬地之才武则是沙场赫赫之功。低头看看自身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可怜样子唯一看了许多遍的书卷还是那会存了许久铜板才换到的《山海经》。武更加不用说了。自那次被小烟雨嘲笑过后他习武的时间似乎只能在小烟雨不开心的时候见到了。江湖大侠?别扯了想耍个撩姑娘的剑花出来剑倒是脱手出来了花却没半点影子。
在这四载内他也见过不知多少户人家的生离死别。听先生提起过十年前雁北陷落全城万户尽缟素的凄惨画面。经此对比以后那些想不起来的话说不说就不是很重要了能不能上下天下评与他来说的更是荒诞之极的梦。
乱世人命如草芥活着就好了!
徐江南身心放松之下突然听到琴音折断有些担心是琴弦折断怕伤了烟雨的手指这才从树上一跃而下快步朝不远处的十里亭走去。
临近亭子发现亭子外有一面如冠玉的白面书生。原来是有一群踏春赏景的书生小姐这在如今的雁北并不稀奇。
估摸是这群书生小姐在附近赏春听到臻润如天籁的古琴曲。寻声找来见丝巾蒙面的陈烟雨独自一人在十里亭内。陈烟雨蒙面本意是少惹事端可哪知世间太多人就喜欢半遮面的神秘感?这位长得一表人才穿金戴玉的富贵书生明显也是被吸引自告奋勇上前搭讪。
书生是明显的世家子弟青色方巾系在发间用紫玉发簪扎起微风拂起方巾潇洒风流的一塌糊涂。他也知道族内长辈安排自己来雁北的目的。这也算是世家同皇家的晦暗交易选一些家族优良的后生来边境镀金这样的镀金可不是学沙场汉子把头颅别在裤腰上去拼死拼活地捞取功名而是如同远行观景一般带着红袖添香的秀美婢女再同青楼女子上演一段人不风流枉少年的风花雪月。几年半载回去后由家里的长辈写上几篇华美文章张冠李戴之后举荐为官。这也算是一种只可意味的终南捷径吧。
至于那些章台美女清吟小筑的佳人此后是相夫教子又或者依旧是形影单只混迹烟花地。天知晓。虽说前者的可能性甚微但是既然有机会为良家妇谁又再愿为勾栏女?赌输了不过是输了迟早要丢的身子罢了。
这面相极好的世家子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自家虽不是那些个传承了上百年的庞然大物但也好歹有个曾官至二品的老祖宗。这番授意便是老祖宗耳提面命让他能在雁北捣鼓点名声出来再由原本名下的门生牵线搭桥不求门阀更上一层楼至少为官守成自家这点家当是绰绰有余。
世家子也不是个腹内空空的主对琴曲也有些涉猎便掐着曲子的节奏折了朵春花就上前冒失打断接着彬彬有礼声音温厚道歉。
徐江南实在是见不过俊雅书生穿着月白士子袍却又拿着野花的骚包作态都顾不上抹去耳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去的桃花瓣一个健步上去扶着栏杆侧身跃过。拉着陈烟雨将俊雅书生推了个踉跄嬉皮笑脸地说声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便拉着人跑出亭子连带过来的古琴都顾不上拿了。
今天这场赏春本来就是这世家子组织的本意喊上些许一样是世家过来镀金的公子少爷在唤上些许能歌善舞精通音律的青楼女子一路赏花到流云渡到了渡口之后便有花船来接在凉水上来一夜的纸醉金迷第二日回城。在半路听到圆润如春雨的琴声误以为是哪位大家想邀约过来增加在众人之间的声望。走到半路发现是位窈窕佳人面容虽然被轻纱遮住瞧着指如葱根肤白如玉同见微知著一般这世家子曾经也做过唤上十来个佳人蒙眼上一场闻香识美人的雅兴猜测亭里女子怎么说也是个上品便诚心诚意许多。
俊雅书生对自己的谦谦气度很有把握被清越嗓音拒绝以后还以为佳人说的等人只是委婉客套话没想到真的出来个市井打扮耳边还别着桃花的年轻男子无理到拉着人就跑。
受了如此无理举动的书生显然涵养极好并没做出什么有失风度的事来。反而见到被遗漏在亭里的古琴嘴角勾起还是带着那副看似人畜无害的微笑出去走到众人之间惋惜说道:“可惜了佳人有约。”
也不知道他可惜的是国色天香的陈烟雨认识了粗鄙的徐江南还是真的可惜了佳人有约。
话音才落众人之间一位穿着翠烟衫腰间一同色腰带将纤腰盈盈系住寐含春水的女子指了指书生手里的古琴用入艳三分的语气调笑道:“可惜了是真佳人有约也是真只是佳人只想约我们的陆大公子。”
被翠烟女子称为陆公子的书生听言不禁对这铺“台阶”的女子高看一眼笑着说道:“哪里哪里!这里耽搁这么久了咱们赶紧去流云渡吧切莫辜负这大好春光阿”
踏春的人虽说不是老狐狸但谁也不是初入江湖不谙人情世故的雏儿先前徐江南的无理谁都看在眼里如今陆公子不提就坡下驴谁也不会傻到去拆台一边说着顺水推舟的客套话一边朝流云渡走去。
而徐江南拉着陈烟雨其实没有跑远转了个弯到了凉水边上便停了下来。他此番出来确实是有事想对陈烟雨说只是话到口中又难以启齿总不能跟她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你用刀子在我面无表情地胸前捅了一刀吧。
她从小便是聪颖的性子跟着沈涔察言观色这么些年道行不深也是有的早就看出来徐江南有心事只是他不开口她也不问就这么简简单单。
忽然陈烟雨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拿下徐江南耳边的桃花瓣柔声委屈道:“琴落在亭子里忘记拿了。”
徐江南瞧着陈烟雨的神色顿时烦躁的心情一扫而空。记得当年去道观偷学剑法连那个醉醺醺的臭鼻子老道士见到陈烟雨都醒过来惊奇说她是个命带桃花母仪天下的命。且不论这谶语是真是假烟雨听到后却从此不再触碰半分胭脂水粉带着纱巾示人。这番心意就算被捅上一刀也该心甘情愿。
想通了的徐江南笑着道:“别慌最迟两天这古琴就回来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的陈烟雨一抹嫣红从精致如玉的耳后升起咬了咬堪比红粉胭脂的浅薄嘴唇欲言又止。
徐江南何时见过小烟雨这等风情呆了半分喃喃道:“如果哪天真的被你捅了一刀我也心甘情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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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烟坊。
那位教了陈烟雨几年几载狐媚手段的美艳妇人此时就端坐在厢房内手上拿着从西夏京都金陵那边送来的信件原本笑容熙熙的脸越来越冷到最后反而拍案冷笑道:“那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清流老头真敢厚着脸皮把如今海晏河清的功劳揽在身上也不怕闪了老腰。”
放下书信刚捧起青瓷茶杯。房门轻扣随机传来下人询问的声音分明是今早给徐江南解围的春烟坊老妈妈:“夫人先生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徐江南对李先生的过去几乎一片空白就像当初李先生一句她以后叫陈烟雨将烟雨早前的身份姓名全部推翻。变成了生于雁北长于雁北的小烟雨被人束缚挟持的事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徐江南喊了十多年的李先生似乎他就只做李先生该做的说书练字手谈除了那次昙花一现的杀人。
但这位被春烟坊老妈妈称做夫人的沈姓女子对李先生可是谙熟于心般知根知底。而她自己本名沈涔似乎没多少人知道但是一提到家道中落后沦落风尘代替原本姓名取的沈楼儿却是名噪一时。
在十多年前的江南道各个青楼阁院的美人费尽心机想方设法争奇斗艳去争一争首席花魁的名头。
直到后来仅二八年华的沈楼儿名声鹊起在当时还属越国的广陵城墙上和着月光一舞倾城。那夜所有的京华倦客士子骚客无一不拍案叫绝一时间风头无二在江南道广为流传。相传最后连皇宫那位都被惊动了惊为天人也曾有流言传这位越国的末代皇帝愿撒黄金万两只求见见仙子的真面目。
更加不用说趋之若鹜的青楼恩客茶余饭后评头论足起来都以当夜有幸目睹为人生幸事而那些听说过却没见过的白衣卿相不由得喟然长叹没见到如此倾城之姿引以为人生一大憾事。
花魁之争就此尘埃落定。
只是后来越国陷落花魁沈楼儿便随着城门塌陷的一刻下落不明销声匿迹之后亡国士子第一时间悲痛欲绝的竟然不是泱泱大越从此国不将国反而泼墨写下了“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诗林名句也是滑稽。
其实沈涔结识李先生的时候家境殷实与相熟的姐妹在金陵北淮河上赏景时救下奄奄一息的李先生胸前的衣裳被血染的通红。
连当时给先生把脉的医者都啧啧称奇连说福大命大这刀子再往下半分就算大金罗汉吕道人转世也是死路一条阿。
在前厅的李先生等了半晌没见沈涔出来也没见急躁喝了口茶。站起身环视起四周挂着大量价值连城的笔墨真迹。老妈妈恭恭敬敬尾随顿了顿小声询问道:“先生要不我再去看看夫人?”
先生闻言笑着摆手道:“无妨无妨等等就是。”
自顾自地的欣赏着这些有价无市的前人书画着实有些惊叹沈涔的生财手段。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沈楼儿晃了晃手识趣的老鸨悄声掩门退下。
沈涔望着这个曾经在天下人评价中都是毁誉参半的男人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幸灾乐祸道:“现在皇宫里面那位估计也听到了风声。”
李先生云淡风轻回应道:“知道就知道了就凭那妮子的倾国姿色瞒不住京里那位穿龙袍的也是应该的。”
沈涔顿时坐不住了失声道:“那这些年你的布局?” 李先生用手指感受纸画年辰久远的细腻感笑着回应:“用不到就用不到呗有子活自然就有子死阿再说当年白鹤楼上那般精心的布局到头来还不是看不到收官。”
沈涔也听出了李先生话语中的无奈瞬间春暖花开眯着眼笑意盈盈心情不错。她很少看到面前这位男人落魄的样子。
除了初见面像个水鬼披头散发浮在水上还有就是白鹤楼同西夏国手之称的徐暄下棋官至中手连她都能瞧出来面前的男人要异军突起杀伐心起。执白子先行的徐国手却出人意料的掷子收盘面不改色说了句让她都觉得难以置信的话“这棋就到这里吧先生谦让在下险胜四目还望先生依诺放过金陵三十万黎民百姓。”真是无赖之极。
她都能看出可能下下手又或者下一手之后白子面前仅剩的微弱优势便不复存在一般的投子不下无非是认输难有如此市井无赖还是从西夏南征的军师口里听来。
不过确实没错棋盘上现在确实白子多四目徐暄不下了白子永远都是多四目执黑子的李先生确实也是输了四目。听到如此哭笑不得的话语也是哈哈大笑连说有趣大方认输。
只不过当年青城山十峰十二观变成了如今九峰十二观有一峰被李先生为亡国的越国贵妃连峰一剑劈下横断了北淮河。想让三十万原本隶属越国的子民陪葬。而正是这么惊艳世人的一剑被看戏的北齐士子拍手称快称这才是我辈痴情人物的典范。而在南国当中士子清流开始还是胆战心惊的小心埋怨见没人制止也没有恶鬼上门便异口同声口诛笔伐起来。
事后李先生依诺再是一剑横断北淮的山峰便有一半化为糜粉。在另一半山峰金戈铁马般刻下一句徐后生你欠下的收官就放这里吧。
那一年流离失所的金陵民众很多受封安越王的亡国皇帝却是死不见尸。
沈涔瞧李先生沉默不语的神色也是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亡国贵妃那位说恨他不早点来用准备自尽的匕首在他胸前捅了个通透的凄惨女子那位让面前这位不问不顾三十万生灵涂炭的后果做出截北淮淹金陵的丧心之举又甘愿受尽天下人的口诛笔伐的倾国佳人。
她有心转移话题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二十年前初见面她就是这样情窦初开遇见风华正茂的他一如戏子演的情节一发而不可收拾。只不过性子高傲的她不愿意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便想等着他放下谁知一等等了二十年。她也想去争一争于是在广陵城墙上一舞倾城就是想让他看看无论风情还是才艺自己并不逊色那位内宫娘娘。
“闲秋答应我如果这盘棋撤子不下了一定要给烟雨和江南退路。”沈涔看着这个喜欢了二十年的男人情不自禁用青白玉葱般的手指摩挲他的面容进而柔声道:“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重蹈覆辙。”
李先生也就是沈涔口里的李闲秋相传眸子有三千经纬才略的李闲秋轻声回应:“我还欠徐暄一坛酒。没道理不还。”
沈涔听言不经意间蹙了下眉头却安心起来就如同当年越国灭国兵荒马乱间见到这袭白衫一般。
不过沈涔见到陈烟雨的第一时间就打心眼喜欢上了这个不争不抢却有倾国之态的小姑娘再加上这辈子可能也不会有个一儿半女这几年对小烟雨当亲生女儿一般倾心照顾春烟坊的姑娘谁都不是个不谙世事的蠢姑娘在老鸨一声声恭敬的小姐中对小烟雨也是关爱万分。
不过她对曾经那段的恩怨故事却是了解不少也是知道小烟雨和小江南的身份之间还有一个难解的死结。
只得兀自暗叹一声希望原本的一步之遥别因为自己的乌鸦嘴一言成谶相忘江湖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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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凉水上楼船画舫渐次多了起来虽说两岸灯火喧声不断但离画舫终究还是有段距离船上便清净许多只有杯觞交错夹杂着琴娘弹奏的助兴曲子。
而其中一艘画舫内在众人都懂的眼神里以胸闷为借口出来透气的陆公子站在船头又想起先前十里亭的情景瞧着佳人体白姿态。做了几年青楼章台的白衣卿相的陆公子怎么都觉得那是个上品佳人风流公子公子风流谁会嫌风流债多?而那个穷酸粗俗的小子似乎就被选择性遗忘了。
陆公子摆手招呼过来一躬身老奴侧身对着老奴轻声说道:“老刘明日回城打听打听这琴是谁家姑娘的送回去再把那串从金陵带过来的檀香手珠送过去用作我的赔罪。”
老奴闻言原本躬着的身子沉了沉笑着应道:“公子放心老奴知道了。”
陆公子嗯了一声摆了摆手老奴便自觉退了下去。
正是这时画舫内几名公子哥的声音含糊不清地传了过来:“陆陆公子还没吐吐完么?为兄这可又又轮到你了。”
陆公子感受了几分春风拂面两鬓青丝随风而荡好一副浊世佳公子的绝佳卖相。
正在这时周边画舫划过的水浪带起自家画舫的起伏。陆公子借机摇摇晃晃向舫内走去装作半醒半醉间大着舌头回应:“柳兄别急今日今日定要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