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人唤我何事啊?”
话语出口,汪滶自己也觉不好意思起来,这一路已然问了三遍。
“大人请少船主共赏法帖。”管家再三作答,拳拳笑意一以贯之。
入总督府几近一月,每日照例贵客高遇,不曾怠慢半分。愈是优裕,汪滶心中愈是不安。常年江湖拼杀,他太清楚作为一个上门之客,另一层意思实则就是人质。高床软枕和瘴疠暗牢之间,就是他胡宗宪一个转念的事情。犹记得义父亲子,至今仍软禁在金华府中。
不提谈和,不教效力,连日本国的情况都很少打听,胡总督似乎只是关心自己是否优游兴尽,酒酣饱足。
腹中堆满思忖,脚下已然步入胡府书房。
那日初到总督府,汪滶早对着这高门隧宇,富丽园林暗叹不止。又日见府内各种美轮美奂、至精至贵的用物,惊异之余却也多想了一层。
自少随了汪直建国东瀛,富比一省,自然是见识高博,品味卓群不消说也。甫一进门,他还是被书案上的“飞花踏马”狠狠敲了心头。
此铜器宽深盈尺,精雕绝镂,一匹风驰骏马三足腾空,踏花而来。头顶处花缨微扬,气韵矫健跃然;通身里鬃毛浑然,风姿绝尘飘逸。铜身尚且精妙若此,更遑论意喻“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的登科之喜,直击了天下俊才的心核。
这,还不是重点。
汪滶见过仿品。
一日在各地搜罗来的宝物堆中赫然看见骏马铜器,他一下被吸引了。仔细翻阅器下铭文,得“吴中赵良璧锻造”一行小字。
总督大人拨草瞻风,早已傍观入微。
“汪老弟,对案头玩物也有心得啊?”他笑问。
“不敢不敢。”汪滶被他一问,回过神来方连施一礼,“大人所藏,凡处不可见也。”余光处又扫过骏马铜器。
当下胡宗宪拔步近前,径直将案上铜器拿起,递给了自己。少船主受宠若惊,惊愕之余一时不知如何接受为妥。伸也不是,缩也不能,两只手尴尬停驻在半空。
总督大人这厢一把送入汪滶掌中,不带丝毫犹疑。
“难得入老弟法眼,惜花之人当为主。”他爽落而道。
少船主物即入手,下意识翻了翻座底铭文,果真得赵良璧诸字,心中大喜过望。有明天下,珍宝非稀,而赵良璧之锻独步寰宇,以至于得者竞赛,咸不论钱,稀罕之有,世人皆称为‘物妖’。
“今日汪滶有幸一观真物,实在无憾!”他兴奋而道。
又眼望着胡宗宪,谢意满眶,“汪滶曾出千金教赵良璧重做二件,他只推不就,辞曰‘得天地精华出此一物,非自赵某手,故不二造’。”
胡宗宪听完他的切切言语,如数家珍一般,朗然笑道:“红粉配佳人,宝剑赠英雄,当是如此。”一手又轻轻推回面前人双手奉还的宝物,道,“原以为汪老弟俊才风雅,会喜欢名家法帖,故而今日特邀与本官一同赏览。也好也好,附庸风雅的事,本就不适合我等军旅落拓之人。”
汪滶心中虽属意,然而眼下更多的是出于不拂大人脸面的考虑,也便称谢收下了。
二人闲谈落座。
胡宗宪问道:“汪老弟久居东极,沧海搏击,看是久不闻中原风土了吧?”
汪滶陪笑。
“在我大明,像你这样的逸群之才,无不一求长安建功,闻达天下的。哦,对了,”大人蔼然相视,“老弟可有闻我大明秀才的平生三大愿之说?”
汪滶敬道:“愿闻其详”
“南直隶(明朝两京之一,与北直隶相对)芜湖有一秀才,诉平生有三大心愿。一愿为芜湖抽分,二愿买杨千户房屋,三愿买娼妓如烟为妾。后于弘治十八年登为进士,三愿俱遂。”
言毕,吟吟笑问:“汪老弟,觉得如何啊?”
汪滶一程听着,但觉趣味盎然。他心中亦知晓,胡宗宪望以功名利禄招安自己,许以荣华。
“可惜汪滶粗人一个,不懂风月,不恋宇舍,但求此生长随义父以报养教深恩。”他意态鲜明,只是末了还添一句,“唯愿我父子顺利报功朝廷,也对得住大人的保全知遇大恩。”
“嗯。”
胡宗宪不再言语。
已而又转头向他道:“来,老弟尝一尝这个。”态度亲和更胜方才,热切招呼他用些茶果。
“诶?”
果盘中的鲜果色红如火,亮似水晶,他一眼认出,又抬眼直直望向胡宗宪,“此物可是火晶柿子?”
“嗯。”
大人嘴角轻扬,“你试试,保鲜有否得宜,还原了老弟家乡的口味。”
果子个小,一口而入,稠密细软,凉甜爽心。
“确是临潼的火晶柿子……”汪滶细细品嚼了半晌,“无核的。”
回甘入心,一时滚热涌上心头。
“大人,我……”他有鲠在喉。
“呵呵呵,”胡宗宪反而先声夺人,“如此,确是临潼土物,本官没有被人诓讹了才好。”自己也吃了一个,悠悠道,“我知汪老弟自十余岁出西安府,已盈十载未有归乡。旅居海外日久,当是魂萦故土,牵挂初心了吧。”
人生际遇就是如此,行遍山河,食过百家,终不过孩提时一颗赏玩趣吃的枝头闲物,更遑论归乡无期的通缉要犯了。
自古达人轻富贵,倒缘乡味忆回乡。
如果说这一程触目所及奢华糜费让汪滶断定胡宗宪绝非清风两袖,宦囊饱满无疑,那这日日的铺排部署便更是洞烛微豪,直抵人心。他本不信这世间有什么御心之术,当是现在,就算胡大人开口让他再留半年,自己恐怕也会考虑的吧。
未有家仆通报,沈语冰疾走而入。
“何事?”见她兀自闯入,胡宗宪面生愠色,语意虽平,暗怒已显。
“大人!”沈语冰神色惊慌,先匆忙拜了一礼。
这不是杨笙大人吗?汪滶认得她。
“大人!军情急危,舟山沥港、大浦口等诸个海港盘踞多股倭寇,海疆告急!”沈语冰一气呵成,不敢停顿。
话音方落,总督大人霍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甩袖之余带到了几上的茶盏。瞬时,凝结成块的书房只听得乒乓碎裂之声。
汪滶的视线方从地上移开,旋即又目睹总督大人红润的阔脸涨成了紫膛之色,鼻间使劲喘着粗气。
“俞总兵近日身体病恙,戚参将练兵又没有什么成果,这……本官一时之间竟调不出可用的兵力……”胡宗宪背过身去,空对着书房匾额上“天威民志”四个篆书大字。
“大人,”
沈语冰原本屏息相待,安静直等胡大人示下,岂料乍然听得身侧贵客的沉沉一语。胡宗宪也随之猛然回头,和沈语冰四目齐齐落在言者的身上。
“不如让小弟试试?”
余二人闻惊诧未定,又听得他言,“没经大宋国批允,擅自扰边,”说话间双目愈加凌冽,“还得问问我汪某人。”
胡宗宪这才明白了汪滶的意思:“这如何使得啊?我说老弟,不妥、不妥……”总督大人连连摆手摇头,深怕扰了贵客半分。
那边沈语冰却已按耐不住,涨着胆子急道:“大人,情势堪危,还请速速示下!”
“我知道了!”
胡宗宪一声闷喝,百抓挠心却又无计可施,茫然四顾间又是一声深息沉叹。
叹息尚未落,少船主却已拾步抱拳相别。
“胡大人,汪滶先去了。”
练武之人星驰电掣,倏忽门外。影过身处,胡沈二人只觉自己的衣襟被卷起了脉脉轻风。
“去看看。”
胡宗宪说的很慢,磊磊大眼俄顷间又恢复了奕奕精光。
沈语冰点头领命,浅笑而出。
少船主纵马疾行,不多时便回到了来时泊于码头的汪氏战船上。大帆张起,人马横列,铮亮的□□齐整出鞘,鸟铳火炮鸣空立威,声声各闻,风迅火烈。汪滶的船舰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向着舟山海域压境而去。
当然,俞大猷并未生病,戚继光的兵甲也练出了成绩。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里,新任台金严参将戚继光带领他日夜苦练的三千精兵在象山、温岭等诸个海港与多股倭寇对阵,捷报频传!
行进转向、鸣金擂鼓、远攻肉搏、刀枪剑戟,这支夯实操练的铮铮铁甲果真在战场上发挥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一时媲美三国虎豹、盛唐玄甲。
汪滶方才驶离杭州湾,沈语冰与戚继光的船只也悄然入了东海,一程暗暗跟随。盘桓舟山的小股海盗哪里是海上霸主的对手,听闻东家整军发来,领头的早已结舌杜口,股栗欲堕,整军望风披靡。
“先生,准备请功文书吧。”胡宗宪看完沈语冰传来的加急军情,递给身旁的徐渭,他缓缓踱回主座,将几上的茶盏刮了刮热气。
其实从汪滶出征那一刻起,胡宗宪就从未担心过这一战的胜败。胜了固然是好,若是败北,也是没有关系的。
“先生高妙啊。”
总督大人慢慢饮下一口,但觉唇齿间回甘无穷,妙不可言。
一个月以来的处心积虑,与敌谋友便是为了现在。圣神文武的少船主只知道面前的总督大人倾尽地主之谊,热切无以复加,却没有看到自己背后那双一直追随着的眼睛。自入杭州府,徐渭便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这个年轻人。
“如果当初跟的不是汪直……可惜了。”徐渭看着信中语冰对舟山战情的详述,微微一叹。
“先生观人于微,目透心性,”胡宗宪剑眉舒展,悦然而赞,又自己低叹了一语,“人之秉性本很难更改,在老狐狸身边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刚正少年仍是不阿。”
自汪氏海盗在舟山向着倭寇发起攻势起,他们便不再是庇佑东南海盗,唯其马首是瞻的东南之主了!
“我想着应该是在这两日,文书已拟好,敬待大人上报朝廷为少船主请功吧。”
总督大人满意地点点头。
“笙儿,也一并回了吧?”徐渭顺口问道。
胡宗宪摇摇头。
“戚参将请愿舟山返程走陆路,到浙中各地再募精兵。本官让杨先生陪同参谋了。”
“哦。”
戚继光选兵之行却没有那么顺利。
一行人由舟山往西,途经宁波、绍兴、金华诸府,却始终难以觅到属意中的行伍之群。这日,脚程已入了淳安县境内。
城门老旧,匾额斑驳,可以想见这个浙西山城里的民生景况。不想进了城去,却陡然见屋舍俨然,街衢明敞,山民不戾,营生融融,一派太平盛世。
“我幼时到过淳安,”戚继光属下千总童子明奇道,“此地乃山城,自古田地硗薄,洪水多发,常常是田地崩坍,民贫无依。”他道出诸人心中疑惑,“如何与那时相去这般远了?”
戚继光也不得要领,只颔首微笑道:“好事。”
行步间已近淳安县衙。
“此处更是奇了。”童子明又跃跃道,剑指正对着县府。
照例,县衙官署一般是本地最气派所在,就连广东琼山县这样的偏涯之地,其县衙亦是前有仪门,外有阔亭。仪门内外,大门五间,厅堂六楹,外多桃李花木,旁立长廊曲道,体势何其状伟闳耀。眼前却只仪门一处,戒石两座,厅堂三楹。睹之不免让人想起“因陋就简”一类的词句。更有趣的是,门外无桃无李,种的是藜菽瓜果,长得是白菜豆角,漆绿绿一片。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沈语冰清音悦耳,楚楚吟读戒石上的铭文。自紧随汪滶战船得其大开火力之后,孔慕丘的生机便骤然多了大半,她心头暗释不少,脸上也渐渐晕开了素日的芙白菡红。石前嫣然转头探问戚继光道,“大人可要进去一观?”
他摇了摇头:“不了,未免惊动了衙署,也自在些吧。”
沈语冰知他心中挂着招兵,一日不想耽搁,便不多言,心下对这个小气的淳安知县倒是颇生了兴趣。
“店家,我等外地来的,我看贵县现在好的很呐!”戚沈一行择了间食肆歇脚用膳,方落座,童子明便忍不住打听起来。
沈语冰与戚继光四目对望,会心一笑。这个常年追随戚继光左右的得力干将,方因台州大捷提拔为千总大人。其人虽为武夫,却体貌斯文,容颜亲和,搭讪起旁人来,拳拳恳切直教人不忍心拒绝。
“可不是,”闹市商户本就是耳听八方,精明善交之人,这“醉湖楼”的老板见席上几位装扮不俗,谈吐气度,也愿意多亲近几分,“老爷们定是久未来我淳安了吧?海青天可曾听过吗?”
“海青天?”沈语冰一听更加好奇了。
说话间,一大盘清香四溢的鱼头热腾腾地上桌了。
“老爷们尝尝咱千岛湖里的鲜儿,淳安一等一的名菜,鱼头王!”他竖起大拇指,高凸的眉骨往上扬起,“咱这鱼头汤浓味醇,肉质油润滑嫩,保证各位一试难忘啊。”店家一面麻利招呼着,一面继续絮道,“您不知道,咱淳安原本就是个小小的山城,不知怎的,这便要从我朝开国时说起,说是当时田地没有丈量好,每亩田说是十分,实则远不够八分,这中间啊五六分的也是有的。结果呢,富豪之家三四百亩,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汲汲营营的,还是手无薄田呐!如此,就虚出了百十亩税差不止啊,你看看。”店家边说着,右掌背节节击打着左手掌心,又摇头摊手啧啧摊手不止。
“莫不是海青天为大伙儿清丈了田地?”童千户闻此不可置信。历朝土地是民生根本,财税之源,即便知道富有千顷,贫无立坠,又有几个地方官员敢于重新丈量土地,均衡赋役的?轻者豪绅不待,重者丢了乌纱补服的也不是没有。有谁愿意为了不相干的贫贱之户赌上自己的仕途呢?
“正是正是啊!”
店家却意外地连连点头称是,把在座诸人惊得根本无心下箸。
“您知道,咱淳安是个山城,每发洪水就常有良田坍去,另一些地方却随了洪涝伸涨出新地儿来。这一来一去,原属贫民的税粮还是照出,新的土地又被乡官们吃去了,真正是‘小民不胜,憔悴日甚’啊。”不待各人相问,店家情至兴起,洋洋洒洒阔谈起来,只是仍旧站着,并不就着童子明伸来椅子坐下,“青天大人不但重新给我们丈算了田地,还让县衙的官差老爷们,再不能“折色火耗”(嘉靖八年,户部尚书王瓒奏请:“各处解到库银,率多细碎,易起盗端。乞行各府州县,今后务将成锭起解,并纪年月及官吏银匠姓名。”嘉靖接纳了王瓒这一建议。此后,地方赋税起解至京或入库之前均要将碎银倾煎成锭,叶盛巡抚宣大时就曾令将征收草束的碎银煎销成锭,起解至宣府官库收贮)、淋尖踢斛(旧时税吏收税时,为多征米谷,故意用脚踢斛,使斛面堆尖)了。”
这一述,更教几位外来之客瞠目结舌。
自□□皇帝立规起,有明一代官员的俸禄,可谓历朝微薄之冠。克扣税赋,淋尖踢斛此类历代皆有的官吏谋路,到了大明便成为官家富贵的主要来处,心照亦可面宣也。
此景况,怕是只有新官上任三把火,或许还解释得通。沈语冰心下猜度着,嘴上便问道:“海大人来了多久了?”
“再半年,听说就要上京述职啦。”(明代地方官员每三年一次进京朝觐述职)
“哦?两年多了?”戚继光闻言也是讶异难当,自己几年官场中闻所未闻。如果听闻的都是事实,那这寥寥数语间,海知县实际上所要经历的拉锯和对抗,与自己飞苍走黄、石城汤池又有什么大的差别呢?俱是沧海逆流,倒悬之危。
众人皆是舌挢不下、面面相觑,童子明震动之余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没了火耗余粮,那海青天自己呢?”
店家又高挑起寡淡的眉毛,泛着油光的脸上满是敬慕之色:“自家种蔬菜,自家裁衣裳啊。”高声郎朗,他又一指既出,激动比划道,“人海大人是咱淳安有史以来第一个出门不坐官轿的县老爷咧。”言毕转身去接伙计端上来的菜盘,“我这辈子要是哪天能做上海大人的生意,那可真真是祖坟冒青烟喽!”
众人当下想起淳安县衙门外的篱笆桩子,方才明白了缘由,俱是默然点头暗叹。
童子明还想追问细节,店家见有其他熟客上门,一来也交代完了心中贤者的事迹,便不再流连阔谈,一边招呼他们多用些酒菜,一边往另一桌匆匆行去了。
“看来这淳安知县府,必定是要打扰的了。”沈语冰朝戚继光撩一眼眸子,努努他方正前的鱼头。他会意一笑,拾箸下盘,莹白的鱼肉便如玉般翻将出来,汤汁浓稠,流香勾人。
用过午膳,戚继光便只携了沈语冰往县衙行轿而去,其余人仍继续罗布募兵事宜。
“本应让七品知县亲来驿站拜谒咱们三品参将大人的,不曾想,今日特地又走了这一遭。”沈语冰语带调侃,浅笑道。
“先生又爱说笑了,品级再高,终究一个武官而已。”戚继光俊颜含笑。
说话间已近衙署,沈语冰招呼轿夫早停半程,二人落轿起帘亭亭而出。方正别有滋味地览一眼周遭的蔬菜圃地,却见两个衙役打扮的人从里头履步而出。
县府衙署自然有差吏进出来去,可奇就奇在这两人的脸上明明青紫淤痕,皮肉新伤,神情却是由衷的夷愉欢悦,眉开眼笑的。年纪稍轻的那个,甚至边走边舞手蹈足起来,喜行之色溢于言表。
“真是怪事处处有,淳安特别多,”沈语冰同戚继光低声一语,便两步上前截下人来,刚想自报家门,又分明听得他们口中“胡宗宪”三个字。
“诶,两位差爷,这是发生什么事儿啦?”她急智妙转道。
忽然教人门外拦下,这俩皂服之吏俱是意外顿生。
“哦,我们是杭州府来买办货物的,初到贵县,还有很多地方要请差爷关照关照。”看二人使劲把自己和身后的戚继光上下打量着,沈语冰便随口诌了一个。
“又是杭州府来的?”年轻的衙役探头奇道。
“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缘由?”沈语冰一面问,一面往袖裾里取出几两碎银子。
年长的衙役见状摆摆手:“海大人治衙严明,贵客不用如此。”却瞧见身边的同仁早已眼疾手快将银子收好了,转瞬就藏在了皂服之中。
“哥,别死脑筋啦,人主动给的关照钱,又不是咱们踢斛踢的。”小差吏活头活脑劝了一句,转头对着沈语冰道,“不怕跟你们讲,我表兄弟二人在驿站当差多年,头一次摊上这么个事儿。幸亏咱知县老爷深明大义,我这……”说着便去摸他右边脸上的淤包,一碰就疼的嘶哑咧嘴,面目夸张极了。
年长的衙役脸上的伤要轻一些,见同伴这般也行不劝止了,只无奈摇头道:“驿站本是接待公差人员的,一切待遇官家都有定数,向来是如此。几日前,有一官家公子路过淳安在我驿站住下。咱们同等招呼着,可不曾有过怠慢。”
“可不是,”说到‘官家公子’,这小驿臣又激动起来,声线徒高了几度,他道,“好吃好住供着呢,那厮平白无故地发起脾气来,说啊,这菜不够好,这肉也不够鲜,干脆还把整台桌子都给掀了!”讲到最后一个字,小子嘴巴咧得太大,生生发疼了,抿着唇儿把最后一句吐完,“他还把咱们几个驿臣连同厨子给吊起来打了一顿!”小眼神儿里喷着愤懑。
“哦?是哪儿来的官家公子这么横的?海大人可知道?”沈语冰附和着做出厌恶的表情。
“知道知道,”驿臣急道,“那厮边抽我们,还边骂骂咧咧地说什么海大人胆敢不来向他请安什么的!”
方才玩笑过品级请安之事,沈语冰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戚继光。
“真是太霸道了。”沈语冰一副感同身受模样,“那差爷,你们这是……冤仇得报了?”她的琉璃明眸盈然一转,殷切问道。
“可不反了他了,敢动手打朝廷的人。海大人听闻此事当下派了几个兄弟拿人,把那厮也吊起来,”小驿臣最后的四个字在沈戚二人四只圆睁的大眼里高亢而出,“一顿海打!”
戚继光往前行了两步,与沈语冰并肩。
“二位差爷方才说的,可是‘胡宗宪’?”沈语冰屏息问道。
“可不嘛,谁家的不好认,偏偏大声冒认是浙直总督胡大人家的公子,你说可笑不可笑?!咱海大人那可是见过世面的,大人说了,冒认总督大人儿子,罪加一等,打了再说!”言及此,稚脸儿洋洋得意起来。
另一位好像想起了什么,近前向沈戚二人问道:“二位贵客也是打杭州府来,可亲眼见过胡府公子?”
“区区商末,何德能与总督公子攀上交情,”沈语冰抢答一步,“不曾见过。”
一番详谈,事情了解得周全了,沈语冰便揖送二位驿臣离去。回身看戚继光,他仍原地呆立着,静静等着自己。
“大人,您可想好了?”
沈语冰看出耿正军人眼中的踟蹰。横刀立马,百步穿杨,他是擅长的,但是在微妙关系上的杀伐决断,他却远远不如沈语冰。
“胡柏奇已经被教训了,我们这一进去,毁了一个人不说,还会让另一个人失了脸面。”
戚继光原地长出一口气,又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笑眼前的先生。他心知沈语冰其实更想让胡柏奇真切地吃一回苦头。
“你呀……”
“轿夫,这边!”